萍乡市人民医院

【峥嵘九五载 医者勇担当 奋进新征程】生命引线

发表于:2023-10-18 浏览数:

心血管内科一科 彭阳


我们叫他发哥,时至2018年,已经是一位“资深”的心衰患者,把心血管科当娘家对待。早在2010年,入冬时节,发哥初次确诊心力衰竭时,满头青丝,穿着中规中矩的四兜中山装,西裤配皮鞋,喘着粗气,咳着黄脓痰,医生每问一句病史,他便强硬地振作精神,字正腔圆地回答,生怕有所遗漏,回答完毕后会强装镇定地冲医生微笑,像是在说打扰了。

发哥入院的时候,以为是得了肺炎,他五十岁年纪,会笑着说:“人啊,不得不服老,一个肺炎,半个月也不得好”。这么说的时候,脸上带着自嘲的表情,同病房的病友看着他,也会陪着微笑起来。

在得知病情后,发哥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垮下来,但这多少有伪装的成分,他还是会对病房里的人说:“找到病因就好办啦。”,他这样宽慰自己。一夜间,再仔细看他,两鬓间隐隐白发丛生。他客气地问:“医生,我下一步该怎么走?”

在匆忙地办理出院后,发哥开始了他的北上之旅。像很多朴素的农民一样,活了一辈子,没有出过省城,像很多疾病缠身、身陷囹圄的人一样,一辈子,出省城是为了寻找一把重启生命的钥匙。发哥和他的妻子,轻装简行,兜转一个礼拜后就回来了,具体到了哪家医院,做了什么检查,发哥一概不想透露,他只是说:“在家乡治病也一样的,报销得还多。”发哥更愿意说他终于到了一趟首都北京,终于看到了天安门,欣赏了庄重的升国旗仪式,更重要的是,他见到了敬爱的毛主席,他说,见到毛主席那样安详地躺着,内心也就踏实了一大半。

从此,发哥频繁地住进了我们科室。最开始是三个月半年一次,后来是一到两个月一次,最后是一周一次。我再也没见到他穿中山装的模样,那些为数不多的意气风发,这些年,一点一滴消耗掉了,他穿着蓬松,大裤腿,袜子口的弹力皮筋剪去,以免其在脚踝处勒出一道深深的脚环,他说:“你看啊,这对脚环像不像一对脚镣?”

我们经常看见的是,他的妻子或者儿子,一大清早提着红色的塑料水桶来到护士站,水桶里装着衣架、牙刷杯子和其他生活用品,他对护士说:“先别叫医生,让他们歇歇,等他们起床后再说吧。”

“发哥”这个称呼不仅仅在于关系的熟稔,更在于温度的传递。发哥用了八年的时间,告诉我们病人也会无微不至地站在医生的角度思考。我们常常在看惯了生死后,神经不可阻遏地变得麻木,像裹了一层坚硬的釉质,而发哥在试着告诉我们,在一个大病的躯体里,眼前的生命是多么可爱,他珍视着每一位医生护士的健康,就如同他珍视他自己为数不多的时光。发哥仿佛在说,再坚硬的釉质也是可以被捣碎的。

2018年底,我值班的晚上,发哥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,鼻腔里置着氧气管,泵里的液体每分每秒流入他的血管,就像沙漏里的沙子穿过窄缝,显得那么无力。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了,在椅子上闭着眼睛,刚要入睡,身子向一侧倾斜,立即从梦境跌回现实,那三天,发哥就犹如坐了三天硬座的绿皮火车。我问他:“好点了吗?”,他总是点头说:“好些了。”我不厌其烦地走进病房看他,他闭着眼睛,抬起眼睑也那么费力了,当我最后一次查房的时候,他突然睁开了眼睛,说:“彭医师,我打算回家了。”

老周骑着电驴,从家里赶到了医院,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,经管医生兴龙也风风火火跑过来。我联系了救护车,大概二十分钟,走廊上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那么刺耳,偶尔像心跳那般,咯噔一下,那是一辆有些生锈的小推车,看上去那么单薄。

老周帮忙提着红色的塑料桶,兴龙在电梯门口用手拦住即将闭合的铁门,我帮忙推着平车。发哥端坐在车上,抱着一只鼓着肚子的蓝色氧气袋,仿佛抱着生命的最后一丝劲气。这个时候,大家不知该说什么话,没有人说再见,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永别。

电梯缓缓关上的时候,发哥留给我们最后一抹微笑,兴龙像脱力似的离开了医院,老周摸了摸口袋说:“哎哟,钥匙还插在了电驴上,忘记拔了。”

发哥走后,病房里就没人用“发哥”这个称呼了,我们一听到“发哥”这两个字,不由心里会浮现两个人,一个是周润发,另一个就是永远保持谦卑善意的发哥。以致一听到《上海滩》这首歌,也会觉得发哥是随着这大江大浪漂流到了远方。

老黄认为每个病人都是我们的老师,这种说法,毫不夸张。发哥走了,我们依旧在接受众位“老师”的教诲和洗礼。

老钟是我2020年管过的病人,心衰终末期,和发哥的病情如出一辙,好像是在说,生命的旅程千奇百怪,生命的尽头千篇一律。说实话,这种“千篇一律”令人心头发颤。

老钟当时瘦成了皮包骨,睡在床上,骨头顶着皮肉,令他翻来覆去,脾气躁动。那段时间,刚巧过他的八十大寿,她的女儿本来计划着摆几桌酒,这样看来是办不成了。

护士长知道这个消息后,就在蛋糕店定制了一个蛋糕,在他生日那天,我们推着蛋糕到他面前。老钟是个很犟的人,身体再难受,咬着牙齿也就忍过去了,但他看到蛋糕的时候,眼睛刹那间就湿润了起来,他用手掌快速抹了抹眼角,吞咽了一下口水,然后非常用劲儿的把泪水憋了回去,他声音哽咽说:“谢谢你们。”

老钟吃下了一小块蛋糕,再多就吃不动了。这块蛋糕在他的胃里,发挥着比药物更加显著的效果,我经常想象着老钟走在通往生命尽头的小路上,本来是漆黑一片,后来一小块蛋糕化作太阳,阳光和煦,他凝滞的步子,变得从容轻快许多。

我不得不一再确认着每一份医学指南,每一行教学书里的文字,没有哪一句提到过蛋糕的妙用,但现实的蛋糕正在变成它之外的东西,那是种饱含情感的高浓度物质。

五月中旬,我送了老杨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程,那是个清晨,我接到老杨女儿的电话,她说,老杨可能不行了。我当时还躺在床上,睡意朦胧,一边告诉她先打急救电话,一边从床上弹坐起,往老杨家里赶。老杨和我同住一小区,我肥硕的尿泡来不及释放,赶到他家时,他的女儿和妻子慌乱得不知所措。老杨坐在沙发上,脸色苍白,很显然,他的灵魂已经不住在他身体里了。我和他的女儿小心将他放平,这种小心就好像生怕把他摔伤了。在我对他心肺复苏的时候,我忍不住看向那张脸,静得像一张素描画,两分钟后,我用手电筒照向老杨的瞳仁,两只扩大了的瞳孔,我确信他的灵魂就是从这里飘飞而去的。不久后,急救队伍赶过来,他们摸脉搏,听心音,然后无奈地摇着头离去。

后来我听见了老杨葬礼的哀乐,我不敢从那里路过。我觉得那些用哭腔唱着悼词的人非常可恶,让活着的人感受百爪挠心。而作为心血管的医生,我们总是要面对这种死的无奈,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,我们反复见到他们的痛苦,这种病痛将我们牢牢拧在一起,形成犹如亲人的紧密关系。我知道他们正在用生命最后的能量教诲我们,就像点燃一截短短的烟花引线,而我们更愿意做的是让引线燃烧得更慢些,引线升腾的花火,同样漂亮。